天孙

金风玉露

21. 醉画仙

番外篇一

 

       关于求婚这件事,他求过很多回,多到他们已经想不起到底有多少了。自从两人在一起,他在情况合适的时候都会求一回,有种有枣打三竿、没枣也打三竿的意思,万一哪一回撞上她心情好,忽然就答应了呢。这个主意,是他在复习她的作品时悟到的。她那部风格跳脱的电影《妻子结婚了》里的男主角卢德勋之所以能够求婚成功,是借助了韩日世界杯的光,在现场几十万人锣鼓齐鸣口号齐喊震天动地的热烈气氛下,周仁雅脑子一热就答应了。不然放在别的任何时候,卢德勋都没有可能娶得到周仁雅。

       他看了之后大受启发,时不时就学一回,想起来就求一求。打定主意是只要她不生气,他就持之以恒。

       比如月光很好的时候。那一回是四月的一个晚上,樱花开满了街头,夜空被樱粉色映得明亮,空气里弥漫着温暖的气息。东京樱花一树一树开透,把整条汉江边的马路变成了花田。白天江边都是看花的人,晚上人潮散去,他带她回黑石洞,站在楼上朝下看,只见花团不见道路。

       九点以后,车声渐悄,硕大的明月升起来,照在江面上,波光一片。夜风吹进花林,开谢的樱花片片飞起,空中无数的花瓣在飘。这是农历三月十六,月亮比前一日更圆。天气晴好,即使是夜深,也看得见是深蓝。

       他邀她去他家赏月,说虽然春月不如秋夕那么明亮圆净,但春月有春月的美丽,至少不那么伤感。他们晚饭在一间日料店吃了寿司和旬物,酒足饭饱,慢慢回家。他一早让助理买了十几盆盛开的牡丹放在客厅和阳台上,这些牡丹盆栽都有十数年了,主干有酒盅大小,枝叶披离,花朵硕大,到了夜里,人静气沉,花雾氤氲,香氛醉人,迤逦绮靡。

       他在牡丹花丛中放了一张小矮几,那是他在古旧家具网店上淘来的古董,请老工匠清洗干净重新上了蜂蜡,看上去古朴莹润,发出珍珠般的光泽。

       他买这张矮几,是因为她曾经说过他的客厅里连张茶几都没有,茶杯手机书籍也没地方放,他想想还真是,就琢磨要买了。在网上浏览商品目录页,几十页的款式,看来看去都不喜欢。想起有次无意中听她提起她喜欢他的一张正祖剧照,半夜坐在尊贤阁读书,正襟危坐,肃如竦叹。他回想一下,当时也觉得那张道具书案做得不错,这时忽然想起来,就去找了一张古代几案。

       这时候把这张几案放在牡丹花下,怎么看怎么好看。再在几案两边对座放了两张坐垫,请她坐下。她的身周都是牡丹花,或粉或白,或紫或红,甚至有黄色的和绿色的名品。重瓣的,单瓣的,起楼子的,皇冠式的,有的花比她的脸还大,而她那张美得出奇的脸在花容映照下,真正是名花倾国两相欢。

       他让她先赏着花,自己去厨房泡了一壶茶,用碟子装了几样韩式宫廷细点,摆在托盘里,端着走过来,见了这个场景,笑说这晴空朗月,名花美人,就差一个摄影机来拍剧照了。

       她盘腿坐着几案前,腿上搭着他的外套,背靠在阳台门上,侧身嗅一朵白牡丹花。见他过来,抬头笑问:“你拿手机不能拍吗?”

       他把托盘放在几案上,捧着她的脸端详了一下,双手握着她的肩让她背朝着他,拢起她一把长发,用手指挑开,分成三绺,松松地辫成一条辫子,再让她转过头来,满意地说:“还是韩式发辫更适合这个场景。”

       拿起手机给她拍了几张,又坐在她身边伸长手臂拍了几张合照,把手机递给她说:“你看,你这模样,像不像李素云?”

       她接过手机一张张滑着看照片,看了笑说:“什么叫像,本来就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点头,“可不就是。”回卧室去拿了个枕头来,垫在她背后,让她靠得舒服点,说家里居然连靠枕都没有,你将就用这个。

       她摇头,把他的坐垫拉过来放在她身边,拍拍坐垫示意他挨着她坐下,再把枕头竖放着,让他靠在门框上。他揽过她靠在他胸前,低头看她。她回眸,含笑带嗔地道:“有你在,我还要什么靠枕?”

       两人都笑了。“吃了寿司口渴,”他拿起茶壶,倒了两盏茶。“喝茶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倾身拿茶杯喝一口茶,“说,请我上来想做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赏月呀,还能做什么?”他也拿起茶杯喝茶,“你去年说了我这里也就赏月不错,我答应过你要一起赏月的,我可一直记得呢。前几个月天气都太冷,下几个满月我们要在一起工作,起码半年时间不能这样坐着赏月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放下杯子,靠回他胸前,看着月空说:“哪有这么快,朴作家的剧本才出了个大纲和一二集,别说下个月,下下个月也开不了机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摇头,指一下环绕他们的牡丹盆栽,“有两句汉诗叫‘有花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’。”再指一指天上的一轮明月,“也许下个满月那天下雨呢?也许下下个满月就已经有活动有行程了呢?就算下个月的今天天气好不下雨,但樱花没了,牡丹花没有了,春天过去了。再说今天除了是十六夜的满月,还是谷雨。这样两个好日子、不是,是三个、四个好日子重叠在一起,多难得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前世是个农夫吗?连这种日子都记得。”她取笑他,“谷雨有什么讲究?”

       “谷雨三朝看牡丹呀。你没听说过?”她摇摇头,他唉一声,“你都知道点什么呀?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。”他点一下她的额头,“牡丹又叫谷雨花,就在谷雨前后开。樱花虽然也好看,但没有香味。你看这牡丹,又香又大,少有比牡丹更大的花了。就是这样高的温度,三天就谢了。赏花要及时啊,就像月圆一月只有一两天,满月又未必是晴天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切,”她轻切一记,“浪漫吗?谁不会呀。”说着就笑了,笑了好一阵,才轻声说:“今夜は月が绮丽ですね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用手拨过她的脸,看着月光下她珍珠一般的面容说:“你还会日语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在日本拍了好几个月的戏呢,还不能学几句啊。”她得意一笑。

       “人家学日语就学日常会话,什么‘你好’‘再见’‘さようなら’。你的日语老师是夏目漱石吗?要求用俳句说I love you ?”他斜着眼睛看她,但也被她的狡黠打动。

       她推他一下,眨一下眼,“说出来就不好玩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没说出来。”他也得意地笑,“你用日语说,我用英语说,我也可以用韩语说:죽어도 여한이 없다 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死んでもいい ?”她问。

       “This is not a game.”他答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绝非游戏?”她问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怎么改词了?”他不依地叫起来,“这就是个巧妙的文字游戏,你打破规则,就不好玩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一开始又没说好依什么游戏规则,是你心里自己定了规则,也没照会我,我怎么知道要依照你的规则?你先预设了我的答案,再用你的回答来套出我的回答,我才没那么笨,轻易中你的圈套。”她皱一下鼻子,“要出乎意料才好玩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看了她半晌,忽然说:“我们结婚吧。”这么美丽的人,还有这样投契的灵魂,如此这般的软语温存,怎么会不想和她结婚。

       她大笑,“今晚月色好。月蓝牡丹碧。”

       月如何是蓝色的,花又如何成碧。但此时此夜,确实是月蓝牡丹绿。

       “良辰美景,花好月圆。你一看就知道我这样安排的用意了是吗?”他抱紧她大笑不止,“我们结婚吧。就依你的规则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当然是个巧妙的文字游戏,但两人乐在其中,不厌其烦。之后两人玩过无数回,她用各种方式说“我爱你”,他用各种“我爱你”的游戏方式求婚,虽然她再也没说过“死一回再来”,他仍然一遍又一遍说죽어도 여한이 없다 ,“死而无憾”,至死方休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也拿这个话题打赌,就在他们的剧集播出之前。后一天就是新剧的制作发表会,前一天两人还在拍戏,拿着剧本对着台词,对着对着,她忽然走神了,趁剧组人员都在忙着布线打光铺轨道挪道具,她轻声问:“你觉得首播收视率会是多少?”

       他本来低头在看剧本,一字一句琢磨着台词,听她问,抬头看她,见她眼里有些担忧的神色,反倒不解,问:“你还担心这个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为什么不担心?我每次有新作品问世,头一两天都睡不着觉。”她疑惑地看他一眼,“你不担心吗?”

       他笑一笑,“我才不担心。这有什么好担心的,这又不是你担心就能左右的事情。你看看你,怪不得我觉得你这两天脸色不太好呢,以为是累的,原来是没睡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拉一下他的胳膊,揪着眉头说:“你说你为什么不担心呀?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相信我,就凭我们两个,收视率低不了。首播破6,后两集慢慢爬升,到七、八集过10,后面两集保持这个数字,十一、十二集再升两三个点,最后两集过20。我们要不要打个赌……”他故意停下不说。

       “什么赌?”她有些发呆,“我以为过10就不错了,20?你做梦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赌不赌吧?”他笑问,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为什么这么笃定?”她不解,“因为你对爆剧有经验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当然比你有经验。”他拍拍她搁在他小臂上的手,“这个剧情,跟《爱丽丝梦游幻境》差不多,这种奇幻剧最受欢迎了。你就说你赌不赌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赌什么?”她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些她估计不到的东西,不是,是她估计到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“过20我们就结婚。”他把嘴贴在她耳边说。

       她一把推开他,“我就说你做梦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嘿嘿一笑,“我是怕吓着你,没敢跟你说我的预估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预估是多少?”她有些吃惊,“比20还高?”

       “要是达到我预估的数字,你兑不兑现?”他拿起笔在剧本的一页上写下一个数字,折个角把这个数字藏起来,“要是达到这个数,我们就结婚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咬着嘴角看了他一会儿,拍手笑了起来,“你这不是给自己设圈套吗?要是没达到呢?要知道能到那个数字是很困难的。”她忽然敛起笑容,眼睛里尽是怀疑的神色,压低声音说:“你这是给自己留退路?”

       他拿起剧本卷成一个筒,在她臂上轻拍一下,“想什么呢?我怎么会那样做。我说能过就一定能过,你只要看着我就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句话是剧里他的一句台词,在剧里他说完这句台词就亲了上来。他这时忽然这么念出来,倒让她不知怎么接了。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要是两人在家里,她早就打上去了,这时只说:“你别乱来,这是在片场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点点头,脸上一点没笑,“明白了没?一定会爆。你演了这么多年戏,看过的剧本超过几百部,自己都被这剧吸引,剧好不好看,够不够吸引人,心里没数?”

       她想一想,“你说得对。过10没问题,但20,还是有点悬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摇头,“我说20是保守估计,不妨大胆点,把保守拿掉,把估计去掉。我们定个公约,22,你信不信?”他打开卷成筒的剧本,把那个折起的角掀开,上面写着22。

       她犹是不信。

       “今晚月色美”,他拿起笔,把这句话写在旁边,“月蓝牡丹碧”。他继续写,“言深情意真”,写完,拿给她看。

       她看了又看,抬头问,“为什么一定是22?20都不够好?”言,真。他把她的名字拆开来放了进去,那是他的情深意真。

       他拾起笔再写:“廿二记芳辰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看着那行字,眼圈慢慢红了。

       去年九月二十二,他们互证心意的日子。今年五月二十二,他们宣布出演这部剧的日子。一定要到22,这是他的执念,因为他的坚持,他们走到了今天。他相信他的赤诚,可以感天动地,可以打动她。为什么不会到22呢,她只要相信他就好。

       他把两人的剧本交换,写着几行字的原来属于他的剧本换给她,“你要不要去睡一下?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的样子。这边准备好了我让助理去叫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点点头,起身朝她专属的休息室走,走出几步,回头说:“This is not a game.”

       他温柔一笑,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后来果然如他所言,最后一集的收视率达到了22。

       终映庆功宴那天晚上,他替她挡了所有的酒,喝得太多,由助理开车送他回黑石洞的家。她也累极,回到自己家就睡了。睡到半夜,忽觉身边有人,她迷迷糊糊地咕哝道:“几点了?你怎么来的?酒醒了没?”

       他把头埋进她颈弯里,闭着眼睛说:“四点多了。我酒早醒了,洗了澡就开车来了。”闻到她头发里一股酒味和烤肉味,“你没洗澡就睡了?”

       她拿起枕头隔在两人之间,“我哪里想到你这个时候会来。我以为你至少睡到早上七、八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抢过枕头扔在地下,“睡到十点钟那是你。别说话了,让我再睡会儿。”抱紧她转眼就响起了鼻息。

       她被他这么一闹,倒也醒了,等他睡沉,起身去洗了头洗了澡,再吹干头发,才重新回去睡下。刚一睡好,他的手臂就缠了上来,她躺在他怀里,觉得无比温暖和安心。

       一觉睡醒,也不知是几时几点,他嗅着她身上的体香,还有清爽的沐浴露味道,“你起来过了?”她嗯一声,手指画着他的眉毛眼廓,轻声在他耳边说:“过一阵子我们结婚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低笑,问:“是因为22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是。”她攥紧他的手,“是因为月色很好,牡丹很好,花好月圆,因此死而无憾。”

       三月十四日,他送了她一盆香橙柠檬树盆栽,以纪念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二个白色情人节。后一天是农历年的二月二十二,好日子叠加,她到次日才发了一条ins,说在忧郁的日子里收到了清爽的礼物。

       他拿着她的手机看,那条ins下是一片声的疑问。看过他们新剧的观众和粉丝都知道结有果实的盆栽对他们的意义,她晒出这份礼物,又是在白色情人节后,其含义不言而喻。

       他刷了几百条同样的疑问,只觉好笑。他的女友是最最调皮不过的人,有话从不好好说,只是用各种明示暗示,懂的人自然懂。就像“我爱你”有一万种说法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他放下手机,问她怎么就同意结婚的。之前她一直不答应,在一起的最初也曾想过要离开他,做个真正的独立女性,用事业填满她的日程,要狠下心斩断情丝,以磨砺她的内心。他从来都敬佩她的专业精神,不敢催促,只是耐心地等她改变想法。

       她摸着香橙柠檬说,在这个糟糕的世间,更需要用美好的爱情来驱散阴霾。我们在一起拍了半年多的戏,两耳不闻窗外事,就像住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上,哪里知道拍完戏回到人间,世界早不是我们熟悉的模样。想起那回我们去坡州看那幢房子,已经是物是人非的感觉了,眼下的情况,更是难以预测。你可以凭你的专业素养预估我们的收视率,但谁知道目前的情况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?

       此前她为家乡捐了1亿韩元用以支持医护,所以会在ins里说现在是忧郁的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她又说:“婚姻是继承制度的保障,在过去和未来都不会改变,但我们不属于这个范围。婚姻对我们两人而言,已经失去了经济功能。正因为这样,婚姻在我们之间变得纯粹,是一种约定和承诺。我爱你,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,我愿意为你改变我的生活习惯和对未来的预期,我想与你分享我的精神世界和整个世界。爱是一种信任关系,你对我说相信你,你对我许下承诺,我也愿意相信你。爱是这种绝对的信任,让我觉得安心。我以前对你说,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,如今看来这话一点没说错。我们在刚相爱的时候,只想天天守一起,不被人干扰,走到哪里都没有记者来偷拍。那个时候我们哪里会知道有一天,所有的人都会被迫蜷缩在家里。如果没有你,我不知道我一个人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,我愿意变得脆弱,不再佯装强大,我愿意把我的未来交给你,不会害怕变数。就像两个面对危境的人,彼此是彼此的倚靠,无限信任对方,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去守护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看着她,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关于婚姻的思考。这些话想必在她心里酝酿很久了,才能说得这么流畅自然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知道吗?这才是极致的浪漫。”他眼里充满了崇拜,“你是我的仙女啊,松囡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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